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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當明洙吃完下午茶要去彈彈小琴、為大賽備戰的時候,他往鋼琴凳上一坐,就不由自主的想起昨天在這裡發生的那事兒,這頓羞澀還沒按下去,明洙就看到那光滑錚亮的鋼琴琴面上的可疑斑斑痕跡,認出那是什麼東西時,明洙腦子嗡的一下子,臉紅得要滴血。

即使明洙能用專業清洗劑把鋼琴上的痕跡擦掉,也沒有辦法把心底和腦海中的深刻記憶抹掉,一首兩分鐘不到的練習曲被他彈得拌拌磕磕,手指抖得像中風,旋律彈得像曲目大串燒,配上李成烈在一旁笑的滿是深意的表情,明洙最後惱羞成怒的撲過去咬住李成烈的肩膀不鬆口。

李成烈事後摸摸肩上被明洙咬出的血牙印,難得自我反省了一次:他是不是把明洙寵得太厲害了,他一向乖巧溫順的小龍吐珠都快變異成小虎鯊了,竟然還學會咬人?

不過,那些都是次要的,鋼琴的問題開始成為一個真正的問題。

明洙面對家裡的鋼琴,真的沒辦法靜下心,一坐在那裡,那天那場癲狂的情事便自然映射在腦子裡,然後鋼琴上曾經的那些痕跡狠狠地踩在明洙的敏感神經上——定然被大家都看到了——明洙又羞又急,他甚至彷彿能聞到李成烈彌留於此的體味。

明洙想逼自己把那天忘掉,可那天小別勝新婚的魚水之歡本來就是特別的一幕,記憶又不是理智能說算的,他越想把那天忘掉,偏偏記得就越清楚。如此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後果就是記憶中李成烈的手段每一分細節都被無限擴大,後來甚至發展到明洙一坐在那裡就開始心神不寧,坐立不安。這要是放在平時,明洙了不起幾天不去看它,沒什麼大不了,偏巧他報了一個堪稱重要的國際大賽,一次兩次勉強自己卻完全不能鎮定後,竟焦慮到開始失眠。

李成烈看在眼裡,出於本心他不想讓明洙去什麼大賽,那簡直等於讓他親手把明洙往“情敵”懷裡推,但是明洙真的對這件事很上心,那他又怎麼能用野蠻的方式粗暴的說“不許”呢?

明洙坐在琴凳上大半個鐘頭了,哪怕彈一聲最簡單的D調dou,他都能感覺到琴音在顫抖,像之前的每一天,明洙只能無措坐在那裡,焦慮到心不在焉、甚至是魂不守舍。

「明洙,相信我麼?」

明洙咬著嘴唇擡頭看李成烈,滿腹委屈,沒有說話。

「你呀.....」李成烈揉著他的頭髮輕輕嘆息,然後把明洙拉進懷裡,輕吻,伸手摸入明洙的小衣裡.....「噓——放鬆,什麼都不要想,只要配合我,相信我.....」

李成烈沒有神奇的力量能讓明洙一天頓悟,拋去煩惱,他只是把明洙抱到琴蓋上,以這架兩米三的大鋼琴為席,在偶爾叮咚的清亮琴聲中,再次要了明洙。這一次足夠耐心,足夠溫柔,足夠給明洙留下美好的記憶。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一次是稀罕,二次是特別,三次四次就漸漸習以為常了。差不多兩個星期,鋼琴上沾染到明洙足夠多的汗水和淚水之後,明洙的焦慮根源就這樣慢慢被歡愉取而代之。

明洙一邊為自己的表現羞臊不已,同時又為李成烈這番動作背後的心意感動。只是明洙沒有意識到,這件事之後,他心中原本楚河漢界分明的兩個世界被糅合在一起了,李成烈的實質影響已經擴散至無處不在,哪怕明洙坐在琴凳上,面對自己“另一個情人”低語傾訴時,那上面都寫滿了李成烈的味道。

關於金明洙報名參加這一屆的魯賓斯坦音樂大師賽,幾家歡笑幾家愁,對於同一期報名參賽的其他人來說,金明洙的加入無疑讓他們多了一個十分強勁的對手,大概不會有太多的人覺得高興。但對明洙家裡這邊,包括李成烈在內,老黑、龍二一干人等都會感到挺自豪,別管真懂假懂,反正那是大師級的比賽,聽起來就很牛掰!

廚神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了一個“幸運食譜”,七七四十九天菜色不帶重樣的,一輪吃下去保準你萬事成功。都不用李成烈對此嗤之以鼻,老黑聽到後嘴裡的一口茶全噴到龍蝦身上了。可詭異就詭異在這,誰都知道這菜譜是個瞎掰的,但每個人都下意識的遵守了,包括某一個星期的全素宴,吃了一星期的草,可哪怕無肉不歡的老黑也沒有提出一句抗議。

李成烈在心裡反感這個比賽,但當明洙真的處於緊張備戰的時候,他沒有表現絲毫的不悅,且壓制了自己的欲望,給明洙營造了一個很寬裕的自由空間。隨著比賽一天天臨近,明洙偶爾心情受到外界影響,容易激發緊張情緒的時候,李成烈還會幫助明洙調節他的心理狀態,也許是飯桌上一兩句不著痕跡的閒聊,也許是在床上的一個無聲強勢的擁抱.....大概沒有人比李成烈更了解明洙,心理醫生不能。

在這樣的無微不至的照顧下,緊張備戰大賽的日子成了明洙記憶深處的一抹幸福時光,明洙明白這些安排都是來自李成烈的體貼,並為對方的體貼而更加心情愉快。這就像個良性循環,明洙的笑容天天掛在嘴角、含在眼睛裡,李成烈這尾小龍吐珠在他主人的手心裡遊得分外歡暢。不過,大概也因為李成烈的心理干預太成功了,以至於備戰大師賽慢慢竟發展到皇帝不急太監急的狀態。

還是有一個月比賽就開始了,按理來說,這個時候正應該是那架鋼琴利用率最高的階段,龍二雖然不懂彈琴,但俗話說的好,臨陣磨槍不快也光,遙想當年,他考試前幾天那都是玩命看書的時候,可是.....龍二眼睜睜的看著明洙少爺下樓,直奔鋼琴的途中順手從龍蝦那裡接過來一封信之後,腳步就轉彎了,從鋼琴旁邊擦身而過,轉頭去書房找李成烈。

「什麼信,那麼重要?」

龍蝦也有點傻:「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擾明洙練琴的!」龍蝦很冤,真的冤:「那是音樂廳下一季的演出時間表」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為什麼要把那玩意遞過去?」

龍蝦無措的對手指:「可是.....我.....他.....」他怎麼會想到比賽都到了這火燒眉毛的關口了,明洙少爺竟然還有心注意一張廣告宣傳單?

明洙拿著那張時間表去找李成烈商量去了。商量到什麼結果老黑不知道,他被烈哥攆出來了,但他可以肯定,明洙少爺定然討不到好。少爺也太沒有談判經驗了,哪有一進門就露底牌的?看看烈哥笑得那叫一個老奸巨猾。根據老黑了解的烈哥的為人,李成烈若不拿著時間表一場一場演出跟明洙討價還價,讓明洙少爺割地賠款到把自己賣個盆幹碗凈,他就不是太子爺!

老黑估計得都沒錯,因為那倆人埋身書房一個下午,錯過了明洙練琴的時間、錯過了下午茶,一直到晚飯時分才出來,儘管明洙少爺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人也是一步一步從書房裡走出來的,可幾乎所有人都看出來了,烈哥肯定沒手下留情。

一下午就這麼白白浪費給烈哥吃進去了,連老黑也覺得有點.....

「明洙少爺,」老黑非常有技巧的在旁敲側擊:「那個比賽,用不用我們去查查對手情況?」比賽還有一個月啊,你怎麼能這樣白日宣淫,浪費時間啊?

「這個不像打擂台。比賽是評委給分,最後計總分算成績」明洙解釋。

「那了解一下對手備戰情況也很好」龍二說的更直白:「萬一人家沒日沒夜的練.....」

這回李成烈聽出來了,不過他心情好,好像很久明洙都沒讓他吃的這麼痛快了。

明洙還遲鈍著,努力給他們解釋:「曲目大部分是熟知的,若僅以熟練論誰也不比誰差」這種級別的比賽,比的是選手對樂曲的理解、感情和演繹,難道你指望參賽選手會連曲子都彈不熟嗎?

所以,比賽之前的練習根本不重要,少爺您是這個意思吧?

李成烈笑了,拉著明顯還沒明白談話重點的明洙走了:「先吃飯,晚上陪你去聽音樂會」

雖說明洙沒有整日整日坐在鋼琴前反覆磨練琴技,可這並不代表他對大師賽不上心,事實上,平日去學校的時候,明洙花了更多的時間與導師交流,談曲譜,談感悟,談技巧的運用。到比賽還剩兩星期準備時間的時候,明洙跟李成烈商量,他想住到老師家裡。

「就住兩個星期.....」上次出門玩一個星期李成烈都同意了,這次可是正事兒。

「你不認床了嗎?」

「郭伯父知道我的毛病,他準備了臥室給我.....」明洙在學校裡要叫一聲教授,私下裡就用更近的稱呼,郭教授跟金爸的私交相當不錯。明洙明白自己的水平,在臨賽前被導師好好指點一番,絕對比自己悶頭在家練琴要明智得多。

「為什麼我們不把老師請回家?」

見李成烈遲遲不肯應,小魚尾巴勾著李成烈的衣角,低聲懇求:「烈.....」

李成烈身體一緊,看向明洙的眸色明顯深了一層。

在那樣的目光下,明洙臉頰微紅,他既然用了這樣方式喚人,自然也存了那個意思。李成烈眼裡極快的閃過某種情緒,然後手攬上明洙的腰,同時傾身過去吻住明洙的頸子:「好吧,讓我感受一下我的小王子的誠意.....」

別管明洙是如何把他家男人餵飽的,反正最後李成烈同意了。

竟然同意了!讓明洙少爺不在他眼皮底下跟別的男人同一屋檐下(人家郭教授都是快七十的人了)?老黑對此結果表示驚悚,但還是打包了明洙少爺的衣物寢具,連人帶東西送到了教授家裡。

郭教授是業內很有權威的鋼琴大家,在這樣重要的比賽關口,被人求爺爺告奶奶的要求指導指導的絕不在少數。人家郭教授現在肯下大力氣給明洙開小竈,固然有金爸這層關係,更重要的是,郭教授覺得明洙有實力在大賽上一戰成名,如果金明洙是塊扶不上墻的爛泥巴,就算是親兒子人家郭教授也不會費這個力氣,更別說是好友的兒子了。

這場大師賽的主賽場就在明洙他們學校,亞太分賽區的各國精英在距比賽還有兩三周的時候就陸陸續續到了濱市,有為賽前適應環境的,有來尋求些人脈的,有找導師點播的.....反正各有各的心思與準備,明洙是個小天才,可並不是唯一的天才,他能入郭教授的青眼,同樣也有別的選手也可以挑戰一下他在郭教授心中的地位。

明洙剛住進去一天,郭教授家裡就同樣又迎來了另一位選手,按關係說,來人得管郭教授叫一聲師伯,跟明洙的關係,按古時的說法,叫同門師兄弟。

對手進門的時候,明洙並不知情,他正在沉浸在《g小調夜曲》的仿徨與憂心忡忡中。音樂能感染情緒,哪怕稍微對樂曲有些鑒賞力的外行人來說,也能感受到小小鬥室的空氣中飄散的苦悶,對任仲夏這類的行家來說就更是如此,他被明洙的琴音吸引過來,站在門口傾聽,被感染著,同時也被震撼著。至少當了十五年的“鋼琴神童”,任仲夏從來沒遇到過一個能把《g小調夜曲》演繹到如此富有感情的同齡對手。這人很強,這是任仲夏的第一感覺。然後便是困惑,這樣一個強勁對手,在他經歷過的那麼多的國際賽事中,比如十三歲以下的莫紮特少年鋼琴大賽,或者十五歲肖邦青少年國際大賽少年組,他應該早就與他交過手的,居然從來沒有見過此人。

明洙彈完一曲,坐在那兒沉澱了一下情緒,才轉身發現門口的陌生人,一個年齡跟他差不多,狹長的眼睛、高高的個兒,挑著的眉梢帶著自信,甚至說傲氣也不過分,他走進來直接伸出手:「任仲夏」

明洙回握:「金明洙」

「你很不錯」

「呃,謝謝.....」

「但我會贏你」任仲夏說完,坐在明洙剛剛坐定的位置,一曲技巧極為絢爛的李斯特的《帕格尼尼大練習鐘》流淌出來。被譽為最難的幾首鋼琴曲之一的《鐘》,任仲夏駕輕就熟。明洙換在任仲夏剛剛站立的位置,無法抑制的讚嘆。

讚嘆,卻不等於認輸。

等任仲夏彈完,並作了“請”的姿勢之後,明洙也當仁不讓坐在琴凳上,《F大調夜曲》,感情像洪水一般澎湃奔放,把曲子中肖邦對故土的熱情又為故鄉戰亂的悲憤的矛盾情感揮灑得淋漓盡致。

郭教授和自己的師弟坐在客廳裡,多年分別的寒暄還沒說完呢,各自的徒弟就在隔壁鬥上琴了。倆老頭一邊喝著茶水,一邊聽著隔壁傳出來的一會兒熱情似火,一會兒清澈如溪,一會兒絢爛,一會兒幽深的迥異風格的琴聲,都面帶微笑——這就叫激情的碰撞!

「沒想到你這毛躁的性格,居然能教出琴風如此深遠的學生,不是搶了別人的弟子往自己臉上貼金吧?」

郭教授冷哼:「憑你那不分瓣的熊爪子,我很懷疑你能給仲夏的技藝指點多少」

倆人從年輕一直較勁到老,如今把他們的優良傳統成功地傳到下一代,等明洙和仲夏從琴房出來的時候,明洙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累的,臉頰緋紅,額頭上都冒著細汗,任仲夏也邊走邊掰抻胳膊,一臉盡興。

任仲夏一向自傲,但對明洙,他拍著他的肩膀,服氣但不服輸:「我很期待能與你一戰」

明洙微笑:「我也一樣」

倆人這就算較上勁兒了。

客觀的說,明洙與任仲夏各有千秋,任仲夏勝在技藝華麗,曲風熱情如火激情澎湃,他的琴聲像最烈的酒,絢麗的琴音沖進你的耳鼻喉,夠濃,夠辣,整個就是一酣暢淋漓的爽快。而明洙勝在感情細膩,曲風如詩如畫入木三分,像森林,看似寧靜深遠,裡面卻能蘊含無限生命,感情充沛,生機勃勃。

明洙在技巧方面不如任仲夏。這不冤,他本來對彈琴端的就是一份喜好的心思,功夫下得不夠苦,刻意磨技巧的訓練更是少有,技巧不如人家華麗絢爛也理所應當。任仲夏對樂曲的理解和感悟之心則不如金明洙,但明洙的優勢是跟他自己的天賦和心性有關,不可強求。可以說,明洙這份天賦在音樂家中也堪稱萬中無一。

總的來說,倆人風格很互補,雖說一見面彼此就都給了對方小小的震撼,進而存了較勁兒的心思,但在這方面不得不讚一聲倆人的老師教得好,徒兒們爭勝不假,但頗有古人之風,任仲夏會給明洙指點許多技巧方面的問題,明洙則會跟對方自己對談音樂感悟和理解,教學相長。任仲夏那人第一眼看著挺傲氣的,但了解之後就知道人家那是自信而不是自傲,任仲夏可能有點少爺脾氣,但對明洙這種同等級的高手,可沒鼻孔朝天,目下無人。總歸簡單一句話,師兄弟承襲了師輩之誼,相處的還不錯。

大賽雖然是明洙目前的生活重心,但明洙還沒忘了去上課,他覺得上課是一個放鬆的時間,再說,音樂理論一通百通,萬一哪句教授的點播之語就能給大師賽來個畫龍點睛的啟示呢?明洙是去上課了,任仲夏就只能一個人在教授家磨琴,不知道是不是被互補練習給養刁了胃口,任仲夏只在郭教授家裡呆了一天,第二天,屁顛顛兒的跟明洙一起上學去了——好在學校為了迎接魯賓斯坦大師賽,在翻修音樂廳的同時擴建了一個新琴房,或買、或租、或拉讚助,調來一批新鋼琴,緩解了樂器緊張的問題。

明洙下了課,一般會直接到新琴房去找任仲夏。

今天,人還在走廊裡呢,明洙就聽到某間琴室傳來的烈火般的琴音,儘管倆人相識了僅僅幾天功夫,明洙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任仲夏。在烈火般的琴音中還夾雜著另一個人的琴音,明顯在任仲夏的強大氣場下,那個琴音被壓住了。

順著聲音,明洙拐到那條走廊——嗬!圍觀群眾擠滿了一走廊。

是最裡面的兩間琴室,門對門打開著,兩組琴聲就是從各自的門裡飄出來的,一邊是任仲夏,一邊是個餅子臉的二十四五歲的男子,相比任仲夏激昂到顯得揮灑自如的狀態相比,那一位額頭冒汗的樣子確實給人勉強抵擋之感。

明洙擠在人群裡左邊右邊都瞅了瞅,與任仲夏視線無意相對的剎那,正趕上任仲夏在彈一段難度極高的激烈急板,任仲夏琴音立刻為之鏗鏘,一鼓作氣之勢把這段急板直衝頂峰.....

然後,戛然而止!

瞬間寂靜。

然後圍觀群眾頓時嘩的一聲喧鬧開了——這段壓根沒彈完,算半途而廢也不為過,如果這是場鬥琴,任仲夏就等於輸了,你曲子都沒彈完,別管忘譜了還是什麼原因,還能叫贏?

結果,人家任仲夏壓根沒覺得自己輸了丟臉,大大的抻抻胳膊,扔出一句:「真沒意思!」然後,站起來走到對門屋,用英語跟對方說:「不比了,算我輸也行」那語氣,那下巴的角度,還有那一副“沒勁透了”眼神、那嘴角.....明洙怎麼看怎麼覺得是一副欠揍的樣子,用中途退出鬥琴的方式鄙視對手,比他徹底完成那一超高難度的小節還能打擊人!

明洙看那位選手臉色黑得都快跟地板一個顏色了,尷尬的相當下不來台。任仲夏卻在“認輸”之後,轉身從人堆裡把明洙拎出來,摟住明洙的脖子把人琴室裡拐,邊走還邊用英語超大聲音的自語:「找對手,怎麼也得找旗鼓相當的啊!」

任仲夏拐了明洙回到他原來那間琴室,腳後跟一帶,把眾人圍觀的視線,對手惱恨和一切嘈雜的聲音給隔絕在門外了。

「那是誰啊?」明洙問。任仲夏剛在他們學校幾天啊,這就鬥出仇來了?

任仲夏不在意揮胳膊:「手下敗將!上次在柏林就遇到過,拿了第六還敢跟我較勁!」任仲夏擺出一副吃到蒼蠅的表情:「你說這要是第二的那個小德國佬找我私下單挑我也就認了,你一第六的死棒子還有啥不服氣的啊?」

柏林青年鋼琴賽也是很有名望的賽事,按說拿第六,水平跟任仲夏的差距決不會很大,不至於像今天這麼明顯的.....明洙聳聳肩明白了,也許倆人琴技差距並非有表現出來的這麼懸殊,可好巧不巧的,剛剛那位選了一首頗重氣勢、風格雄壯的《英雄曲》,所以這氣勢一旦被壓下三成,整體感覺差的就不是一星半點了。正符合了這兩天明洙跟任仲夏熱衷的樂曲的感情和靈魂的爭論。

這麼快就被活學活用了.....師兄,你太強了!

「別給我發呆,過來!」任仲夏擺出師兄款,他心裡還帶著被那不知死活的棒子惹出來的火,贏個棒子算什麼得意,若能壓倒明洙嘛.....「先來肖邦的《降D大調》,看我今天怎麼蹂躪你!」任仲夏邊卷袖子,邊“目露兇光”地盯著明洙。「不贏你,我難稱大師兄!」

兩個小時過後,倆人一前一後從琴房出來,明洙笑瞇瞇的看著任仲夏,開口:「任師弟.....」下一秒被任仲夏暴力地卡著脖子拎出琴房。

倆人沒分勝負,可誰讓任仲夏有言在先,不贏便為輸。倆人直奔校門口某家點心屋買芝麻糕,任仲夏對那些甜甜軟軟的東西沒興趣,可誰叫他“輸”了啊,他是負責掏錢付賬的。

因為那場鬥琴,本是來打醬油的任仲夏在明洙他們學校一戰揚名,這沒啥奇怪的,但任仲夏萬萬沒想到,那個被他狠狠羞辱的死棒子也隨後風光了一把。這也怪明洙他們學校裡的某些學生自視甚高。就算全奉準被任仲夏完全壓著打,很大程度上也有任仲夏取巧就勢的因素在,並不能代表他們之間的實力差距就是那麼明顯。人家是柏林青年大賽的第六名,又豈能等閒視之?

可惜,更多的人只看到了表面差距的“勢”,而沒有看到真實水平的“力”,大概覺得全奉準徒有其表,有很多人就有點躍躍欲試。你想想,如果能壓倒一個柏林青年賽的第六名,那是不是代表自己也bla,bla.....

結果,就跟全奉準挑戰任仲夏一樣,這些挑戰全奉準的人,最後全是自取其辱。一來二去,最後反而恢覆了全奉準應有的實力與名聲。不管人家任仲夏怎麼鄙視全棒子,人家那是柏林青年賽裡第一名鄙視第六名的恩怨糾葛,你一尋常小蝦米搆得著人家嗎?再說,他們都是魯賓斯坦大師賽的參賽選手,有資格被舉薦參賽的,你以為只有年滿二十這一個限定啊?

有任仲夏和全奉準做標準,尋常同學對魯賓斯坦大師賽的整體水準就有了一桿秤。在大師賽臨近的關口,不少參賽選手都陸陸續續的到了,在任仲夏的眼裡,說眾星雲集也不為過。新的練琴房對持有大賽資格的選手7x24小時開放,是很便利練習,可這樣一來,比賽還沒開始,硝煙味就已經很濃了。

任仲夏,樹的影人的名,從小到大在鋼琴殿堂階梯上殺出一條血路來著,這回遇到多少宿敵和多少被宿敵宣傳過的未曾蒙面的敵人啊?全奉準不是第一個被他踩在腳下的挑戰者,也絕不是最後一個。短短四天,新琴房可熱鬧了,任仲夏用其華麗的風格先後碰撞了五個挑戰者,圍觀的人一次比一次多,對手一次比一次來頭大,聲勢也連帶著跟漲,至於說挑戰的結果.....看任仲夏那高翹的尾巴就知道了。

沒辦法,任仲夏鋼琴技巧絕對沒話說,在以情取勝,以勢造勢方面,他背後還有一個狗頭軍師金明洙呢?師兄弟聯手給人家挑戰者下套,借勢逼得人家滿腦門子汗,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能翻身。如此一來二去,明面上成全的是任仲夏的名氣,背地裡用這種方法,倆人把值得關注的對手們的底兒摸了大半。

「今天這個怎麼樣?」又一場挑戰之後,明洙用眼神無聲詢問。

任仲夏離開琴凳,離開琴房,壓根沒管圍觀群眾和對面琴房的對手,連句招呼都沒打,長手一伸勾著明洙的脖子,翹著尾巴往外走了。出了人群包圍圈,低聲的說:「你覺得差距是不是沒那麼大?」

「嗯」明洙點點頭,但是:「我覺得他的感情洽和好像有點問題.....嗯,感覺.....特別標準,好像用尺子量的,缺少激情?」這只是明洙的感覺,他的水平還沒有可以對旁人評個子醜寅卯的程度來,只是用自己的長處去衡量比較,朦朧的說出一點感覺而已。

「他技巧也一般啊!」這是任仲夏自己的感覺。

但是很奇怪的,既然都是一般,那這場鬥琴為什麼沒有像之前一樣被打壓得差距明顯呢?

「心裡素質!」倆人對視一眼,幾乎同時開口。

「好了,標注個二等黃色關注.....」

「能不能準啊?」

「有那小越南佬珠玉在前,你還用怕他嗎?」

「嗯.....那越南選手真厲害」明洙點頭,他倆加起來背地裡算計人家,任仲夏也沒說能壓人一頭。

「嘁,我就是隨便說說,」任仲夏炸毛了:「那個野蠻子能比得上我嗎?」

「行了行了任師弟.....快去食堂吧,一會兒真的買不到飯了.....」

倆人捶捶打打的在校園裡走。

任仲夏是有點狂,但人家狂得也不是沒有依據,從學琴的那天起,就一路在比試中摸爬滾打下來的。所以,儘管他還無法對得失做出準確評論,但在面對這些挑戰者時,他敏銳的察覺到沒有一個對手,讓他有面對金明洙時的壓力,這樣有比較有差距,所以他對奪冠的難度就心中有譜了。

明洙這方面的經驗太少,所以每踩完一個對手,任仲夏都會背地裡跟明洙交底,一開始還能詳細描述一下感受,到後來,只用半句話:「這個人的水平.....」任仲夏比了一個不雅的手勢——自己去領會精神!

備戰前的一個半星期就是這麼過的,今天在任仲夏又踩了一個馬來籍的小有名氣的對手之後,忽然特深沉靠著鋼琴的感慨:「等最後把你也壓倒,我就是冠軍了.....」

明洙手一抖,一個顫音就飄出去了。他擡頭看著任仲夏,認真開口:「任師弟.....」

於是,炸毛的任仲夏仗著身高暴力地把明洙壓倒在琴凳上XXXX.....

這場大師賽,真是眾星雲集,亞太區能排的上號的任仲夏基本都看見了。但在本校學生的眼裡,除了他們最早熟知的任仲夏和全奉準,最關注的只有自己學校即將參賽的三個選手。其中,名氣最大的是金明洙。

幾乎沒有哪個學生能從琴聲中分辨出他們水平的高低,但大家眼睛都看得到了任仲夏的高傲和張揚,也看到了任仲夏跟金明洙一起焦不離孟地練琴,更有人看到了任大俠在面對金明洙時的全然認真與慎重。所以很快的,關於任仲夏與金明洙是同門師兄弟的消息不脛而走。

儘管金明洙在眾多選手中名聲一點不顯,但還是吸引了不少人探究的目光,誰叫任仲夏名氣太大又門檻太高呢?不敢找任仲夏挑戰的,都把矛頭轉向了金明洙。但最終,唯一領略到明洙琴聲的外人,只有全奉準。

不知道這廝出於什麼猥瑣心理,在聽說明洙是任仲夏的寶貝師弟之後,就上門找明洙挑戰來了,是為了打敗任仲夏的師弟找心理平衡?任仲夏也不清楚這死棒子的大腦結構,但,任仲夏心中冷笑,聽明了來意後把門大開,給人迎進來了。

他不攔著,這死棒子自己願意賽前三天找刺激,他幹嘛攔著?雖然任仲夏一直不服氣明洙,但他相當承認,明洙對樂曲的理解和演繹深度,簡直能把人的信心指數打擊到負值。

「安靜!」任仲夏只在開門側身時,極低的耳語。

不用任仲夏警告,全奉準也沒出聲。不管他出於什麼猥瑣目的,起碼的禮節卻是不缺,明洙正在彈《月光奏鳴曲》,全奉準一進門,就再也沒挪動腳步半分。

這首曲子的技巧難度要求不高,但重在演繹感情極為深刻覆雜。有詩人說,這首曲子讓他想起了瑞士的琉森湖,以及湖面上水波蕩漾的皎潔月光。這聽起來很美,很有意境,但是——不!這種理解是對這支月光曲最淺現最直白的理解。事實上,它代表了的是憂郁,是嘆息,是混合著回憶與沉思、好像“從望不見的靈魂深處忽然升起靜穆的聲音”。

說是這麼說,但能把曲子演繹到“皎潔如水的月光”的淺白境界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別說更深一層的失戀迷離的情懷。在很多時候那更近似傳說中的境界,至少對於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來說,資歷、閱歷和感情歷練的局限,讓他們領悟到這一層深度太難太難,而領悟之後,還在用琴音再把這覆雜的感情演繹出來.....

明洙只彈了月光曲的第一章,一共五六分鐘的功夫吧。然後任仲夏打開門,“恭送”某位受刺激過深的挑戰者離開,還附帶臨別贈言的:「想挑戰明洙?這真是笑話!他的水平連我都沒把握說贏,你一個第六名的死棒子就想把明洙壓倒?」最後一句用英文表達太難準確鄙視精神,任大俠直接上母語的。

別笑話任大俠的中英混雜的二流英文,反正這話隨著那不加掩飾的音量給傳播出去了,琴房走廊裡不說人來人往,總有小貓三兩只經過,然後,這話就傳開了。此謠傳能最後令人信服,一是任大俠沒有否認,二是全奉準受刺激的樣子被圍觀了。

明洙的那首曲子,表達的不僅僅是感情,那更代表了一種境界,一個需要絕高的天賦和領悟力的境界,不是你一天二十四小時坐在鋼琴前面苦磨就能摸到門檻的高度。得承認鋼琴技巧很重要,重要到有很多鋼琴大師認為沒有技巧就等於沒有音樂,但同時幾乎所有鋼琴大家又不得不承認,萬不能把技巧看得過重,否則就變成了單純的技巧家,流於琴匠一級那就是本末倒置。

一般來說,技巧一旦摸到門道之後,就得慢慢讓它退居二線,這似乎有點像武俠小說裡說的得劍道之精髓——真正的劍術大家是手中無劍而心中有劍,心中有劍所以萬物草木皆為劍。聽起來好似玄而又玄,可按照儒道思想,大概類似於“大道無形”的意思。任仲夏現在就處於熟練技巧後,要“遺忘”學到的技巧、終成自家風格的階段,只有遺忘了炫耀般的華麗,才等於進入手中無劍而心中有劍的高手境地。這是一個很難的瓶頸,需要悟性也需要契機,突破了,便能更上一層樓,突破不了,從此難成大家。任仲夏這麼看重明洙,這麼喜歡跟明洙一起討論練琴,在某種程度上明洙琴聲的感染力,讓他模糊的摸到了那個契機。

明洙的情況很特殊,他走了一條對旁人來說可遇不可求的個人特色之路,跟他自己的心性有關。明洙對鋼琴、對音樂的心思單純幹凈,因為喜愛而隨性,因為隨性而感悟,所以在入門的最初,明洙便無形中繞過了這一由簡入繁,由繁化簡的練琴過程,完全寓情於景。明洙的技巧從頭到尾都屬於清澈純粹、始終如一,然後隨著對音樂理解的不斷加深技藝,最終形成自己的風格。這樣比較起來,明洙目前的境界要比任仲夏高一層,屬於任仲夏正在突破、卻還沒有完全成功的彼岸——倆人風格各有千秋,但殊途同歸,真要較真兒起來,差距也就是這裡。

這個差距特別細微,屬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那種,任仲夏華麗的技巧足可以掩蓋這個差距。與明洙的差距,他自己說不出來,只是第六感一直告訴他明洙的境界非常不一般,值得學習。金明洙和任仲夏之間的差距,也許只有那些真正大師級人物才能分辨出來。

按理說,郭教授他們那個級別應該能感覺到,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局者迷——都是愛徒——有了得失之心和偏愛,加上明洙和仲夏確實各有所長,特點鮮明,所以那細微的高下之分就被略過了。這是人之常情,也因為常情如此,所以像魯賓斯坦大師賽這樣口碑和水準聲名在外的重要國際賽事,郭教授他們都會被排除在亞太區評審團之外,為避嫌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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